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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6章昭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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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6章 昭然

鞫讞極快,未幾就已將李氏妻眷押解入宮。除卻畢氏辟隔間,有特置官署掌折獄、詳刑之外,其餘的女眷僅拘禁而已。畢氏驕蹇,不奉法,用過鞭笞、拶指後,她已昏厥數次,卻仍舊只詞不露。如今司掌刑罰的已是從鞫院、今審刑院調任的官吏。午膳後,衡皎也到內獄走了一遭。糾察的官員據說是位虎冠之吏,人頌蒼鷹。熟人饋贈不受,親戚請托概拒。如今牛鼎烹雞,他亦十分不滿,想迅速了結差遣,卻也很難。見了衡皎,他亦垂眉斂容,“娘子金安。可是官家有諭?”

衡皎略欠了身,“勞駕司刑。司刑原是官家股肱,本不該來司此等小事。”劉瞻遂躬身更下,“臣無能,還煩請娘子親自來垂詢,實在惶恐。毒刑鍛煉之下,罪人尚緘口不言,臣粗蠢,還請娘子賜教則個。”衡皎向內看去,只見鮮血淋漓,染紅了她背脊的中單。或許因劇烈的疼痛,人也蜷縮成小團,似有似無的顫抖著。岳遷瑛阻滯道:“娘子有話訓誡罪婦,奴代為告知就是。刑房濕潮,若有所沖撞娘子孕體,奴等便萬死也難恕其咎。”

劉瞻亦勸阻道:“女史慎重。微臣縱使駑鈍,然兩日內必使得賤婦開口服罪,以全官家諭旨。”衡皎則摒開岳遷瑛,“不妨事。”劉瞻揮手,遣了一幹黃門以及審刑院的差押跟著。上了多層鐵銹的鑰匙,開起來頗費力。然而卻使得畢薄喧一陣瑟縮,腳鐐在草席上拖動,發出沙沙的響,她睜開被血粘黏的眼睛,“你來了……”劉瞻量兩人恐有宿怨,便以目示意,使得差役們避退些。

她就著破碗抿了些水,微清嗓子,“他為著你果真不計得失啊。如今毫無憑據便重刑鍛煉,傳出去一定有損清譽。國朝稱頌他寬慈待下,澤被眾生,竟也不是作數的。”衡皎卻嗤一聲笑,“怎會?斬草除根,處事的尚未死盡,你便覺了無紕漏?人業已追捕歸案。她有供詞,說是你以財賄賂方有戕害之事。畢娘子,你有怨忿也該對我。無疾身在繈褓,只是無知嬰孩,你造冤孽至此,還預備靠巧舌如簧亦或鐵骨一身脫罪?”

畢氏扶著障壁,幾欲立而不能,“孽?我與你才是夙孽相逢!官人不疼我,漠視我,都是因你!我大抵是守著望門寡,是端敬也不成,賣俏也不算的……我能怎麽辦!”衡皎輕笑道:“謀害無疾就能使他回心轉意?你非但挽救不得,還會牽累他。你是忘了?無疾系皇三子,是官家的子嗣。戕殺皇嗣是大罪,如今你伏法已然不夠了。你的官人,你的爹爹乃至你的親眷都難逃懲戒。”畢薄喧仍挺直了脊梁,“不是我!都是你們羅織枉法!我要面見官家,我要抗辯!是內人譖害於我,我是被構陷而成罪的……劉司刑!”

劉瞻隱沒在牢房後,向衡皎拱手,“娘子。禦前的韓先生來了,他替官家帶話,說到了服藥的時辰,還請娘子速返。”衡皎頷了頷首,旋即挑明了說:“你僅是外命婦,對禁中人手的調遣自然無以為繼。你與朱婉容勾結,朱氏指使閻氏毒殺先皇後,即有我受禁足,而無疾交由慈寧殿,你又置辦人手暗害,連朱氏都已告了罪,你再堅持,無非她包攬了罪,不得好死罷了。”

畢薄喧忽而十分激憤,她揮舞著雙手,有差役湧上將她制服住,面頰貼著稻草,她發出哀嚎一聲,不停的呻/吟,“這跟偃……這與朱婉容不相幹!你休要牽扯無辜之人。衡氏,你我寇讎,今生你死我活在所難免。如今你蠱惑人心,想要陷我於死,然我身殞也要糾纏你,我要你血債血償,百倍奉還!我要九天閻羅都知悉,你……罄竹難書,一定要下無間煉獄!”劉瞻靜聽著,見衡皎也無甚反應,“微臣會如實稟給官家。罪婦妒心作祟,已招供畫押。”

衡皎瞧了她半晌,“不必。歹事已做,人證已有,如今俱是確鑿無疑。她不願認也不能改變什麽。我記得畢氏的生母也受了鞫審,還有她古稀之年的老祖母,現都在何處?”劉瞻默不作聲,進而平靜答道:“官家事先言明,對於女眷先不必置刑。畢家老嫗是有了些歲數的,別提這些刑罰,就是要她跪上一刻鐘,那怕也要殃及性命。”

衡皎哦了聲,表示深切的疑慮。“畢娘子無所出,只怕在乎的就是這些家眷。官家是說不置刑的,但絕食斷水總使得。就請司刑自即日起斷了飲食供應,再將老嫗壓著到晌午酷日下跪一刻鐘。就算是替她清償罪孽了。”畢薄喧恨不能已,“毒婦!我祖父生前極得倚重,我祖母誥命加身,你豈敢動她!”衡皎打趣道:“劉司刑。勞駕您替我周全些說辭。就說她深感內疚,要跪替褒王祈求上天降福,又自願辟谷,以示誠心。”

畢薄喧錘地,“你要我怎樣?祖母年邁,她禁不起半分折騰……我求你……我懇求您放過她!”衡皎屈下身,仍舊是居高臨下的架勢,“據實以告,自然免得後話。”畢薄喧甩開桎梏的差役,“是我脅迫內人為我所制,意欲暗殺褒王。也是我勾當禁中,要殺先皇後!這盡數的惡事都是我所為,我就是想你不好過,想你與我一般生不如死……如今事體敗露,我無甚可說,但求官家賜我自盡,要極刑也罷,要丟我去亂葬崗也無妨,只求乾綱獨/裁,此事與我家眷無幹,國朝向來無連坐一律。不知者無罪,此事乃我一人所為。”

劉瞻呵腰,送衡皎出去,“正所謂不入虎穴、焉得虎子,娘子垂範,臣受教了。”衡皎卻擺擺手,懨懨的樣子,“司刑謬讚了。原本我是不理睬掌刑的,也不應插手您的審訊。只是與她積怨已深,只怕我不走這一趟,您便只能交一紙假供了結差事。”劉瞻橫眉,“臣慚愧。已圈禁畢氏老小,卻只記得官家吩咐,卻忘了可以譎誑。”衡皎顧首,“司刑如何斷定是欺詐,不是當真呢?就算是誥命的夫人,難道比皇嗣還要緊?”

劉瞻八風不動,翩然作揖道:“臣見聞不廣,對娘子薄知而已。只是竊以為您有惻隱之心,不會對老孺有所為。”衡皎譏誚,“您是刑官,還講惻隱?糾察鍛煉,若不秉持公心,這天下要出多少冤案?她與朱氏都是篤定我會心慈手軟,但我不會了。褒王無力,官家有三子,並不很重他的生死。我是他的阿娘,理應為他斬斷禍端。”劉瞻擡首望她,看起來纖纖弱質,手無縛雞之力,卻也在喊打喊殺。“娘子慈母之心,臣深受感召。”衡皎略矮了矮膝,“偏勞劉司刑。”他拱手恭送。見她轉道去了關押女眷的巷子,又迅傳候親從去盯看。

這只是條狹長的巷子,沿用前朝的名諱,叫做永巷,用來囚禁有罪的嬪禦或內人。屋漏墻,上檐瓦不整,尤其到了陰雨連綿的時候,床頭屋漏無幹處,雨腳如麻不斷絕,才真真令人受罪。她只召見李氏的側室林氏。她周整了衣裝,遠距十步已然彎膝頓首,“賤妾林氏,恭請娘子金安。”衡皎示意遷瑛,“將林娘子攙起來。”扶她上了前,她作勢又要跪,衡皎只好比手,請她去庭中食案坐。“我與阿姊也數載不見了。”林如淳惶然,“賤妾卑劣之身,不敢當阿姊一稱。”

衡皎卻不以為然,“輩分而已,你不必太當真了。阿娘離世的早,我與姨母也鮮少走動。因此並不曉得你給人家填戶,屈身做了小娘。”林如淳不疊解釋,“不……不算屈身的。貴妃容稟,賤妾的爹爹僅是縣官,便因郎主的緣故才能來京,我們一家實對他感恩戴德。”衡皎看了看她,“我早聽畢氏說……你有身孕了。”林如淳悉心地摩挲著小腹,嗯了聲,“有兩個多月了……”又遽然警惕起來,“我知女君染了嫌疑,我們一家不敢抵抗。但這孩子無辜,請您不要貳過牽誅。”

衡皎搖首,了然道:“不是嫌疑,是實在的罪名。她不冤枉,她謀殺未遂,如今也該付諸代價。”說著衡皎又溫和地發問:“李氏待你怎樣?他可有刁難過你?”林如淳情急,“並沒有!絲毫不曾!郎主待賤妾親厚,我的吃食供應比起女君都不差。只最初賤妾入府邸,郎主提了些模糊的辭令,賤妾鬥膽,想貴妃您是行家,或許能指點些許。”

衡皎默許,她便猶疑地問:“郎主命我習舞,卻要妾效佳人剪牡丹。說淩空飛燕、衣袂蹁躚甚美曼。禁中仙韶的女弟子幼有根底,能夠舉重若輕。但賤妾是沒能耐的,不能令郎主開懷。而後我妊娠,郎主就命停了。您可有心得要傳授給妾?”衡皎停了手,將清茶放回案旁,“人各有所好,各有所擅。隊舞講究整齊劃一,非一人所能演。你便是操練十年也是一樣。”

林如淳惋傷道:“竟是這樣……郎主必會失望。”衡皎覆她手說:“替我轉告李氏,心澄則萬事通,心臜則萬事斷。他要逆天而行,意扭轉乾坤,終究是害人害己。”林如淳不解,但一味地維護,“娘子您誤解郎主了!他禦下有方、處事清明,不曾害過誰呀!”

衡皎點著碗沿,將一點茶葉的碎末摒除,“星火燎原啊。你家郎主自詡癡心,卻不顧發妻的安危與心境,漠視下致使她走入窮巷。又屢屢誆騙你,讓你衷心地追隨。他不值得,更不配。”林如淳紅了眼,“您怎麽能這樣空口毀謗!郎主憂憫天下,晝夜惕然!他以誠心對待,我銘感五內!就算是女君犯了錯,又幹郎主底事?掖庭說您明辨是非,您也該擔得起褒獎才是!”

衡皎由岳遷瑛扶起,“既林娘子一腔赤誠,我也不便置喙你們的家務事。只是人心相隔,愈近愈不清。你既篤定,又有甚麽好說?從前阿娘投奔,姨母只當是過路的乞兒,拿了五錢打發。我們沒有交情,我出於善心,好意提醒,你不聽從,我亦無法。遷瑛,拿五十貫錢賫林娘子,就算是全了血脈親緣。”

林如淳怒極,摔了茶碗,“我不要!你是仙韶院出身,教習養大,虧得官家賞識才堪受封!如今動輒拿銅錢來喬做衙,我們才不領受!”岳遷瑛已欲喝斥,見衡皎把住她胳臂,“林氏無禮頂撞,掌摑二十。若膽敢口出惡言,就再笞杖三十。”黃門應了,旋即將她鉗制著跪倒,看守中有兩個嬤嬤,是專管女子刑罰的。見勢就上了前,左右開弓。她只聽得掌面清脆的聲響,卻心定如水。

出了永巷,見今上負手等待,“聽他們說林氏刁蠻,你興了懲戒。”她脫了遷瑛攙扶,向他叉手施禮,“她將李氏敬若神只,自然容不得他的半點不是。”他半攬著她,“沒想一個李氏牽扯甚廣。我已罷黜了他的官職,遣他回鄉。”衡皎欣然道:“這倒很好。”他顏色稍霽,“畢氏必要處死。只是朱婉容……當真是她勾連進而謀殺張氏?她與皇後生前最為要好,她多病,張氏多是悉心關照,從無齟齬。”

是了。這樣純善,連刀都執不起,焉會害人?衡皎不多轉圜,“是。朱婉容是潛邸舊人,隨侍官家數年,沒有真憑實據,著實不該貿然下定論。”說著,見林初衍來告,“娘子。臣今日搜查,於庭前榕樹下得來藥渣。得醫官檢驗,說長年累月服用,不僅於病癥無益,還會誘發哮癥加重,乃至……死亡。短短兩日間,朱婉容便服了五盞,今日晨起便已人事不省。”

如此蹊蹺,怎不令人生疑?她受哮癥所困,數年診療,無數名醫。非但不能令她恢覆如前,反倒是不斷的積勞,不斷的加重。她二人去攬翠看過,見朱繪病得面色慘白,滿額是汗。出了閣子,林初衍提了藏藥渣的內人,她說不清楚,“娘子平日不允奴近身。都是知念在伺候的。她命奴去掩埋,說辦得要快。其餘的也不曾告訴。”林初衍繼續稟說:“臣無能。去鞫押王內人時,她已身死。只留得一封血書,指稱自身嫉恨婉容,又識藥理,才暗中作梗,致使朱氏羸弱。如今見事欲敗露,便畏罪自裁了。”衡皎只問內人,“你方才說知念侍奉近前,她是殿中省分配的女史?”小內人忙說:“她是潛邸隨進來的!原就是娘子的家生奴,在攬翠閣說一不二!”

原屬忠仆,只可惜忠錯了人。

在晚膳後,朱繪請見貴妃。衡皎無聲地隨黃門到了攬翠,在一處矮墩上坐。朱繪取笑道:“瞧瞧我,連一盞茶都舉不起了。難道還能有蔽於你?”她在短榻上斜靠著,只能借著力,斷然端正不得了。“人之將死,其言也善。我好容易醒過來,想到一些,打算告知你。”

衡皎擡眸,仍然很警惕的樣子,“我與他自小便認識,他楷書端麗,丹青又甚好,爹爹便恩許他傳授我心得。起初是隔著屏風,國朝男女大防不重,我們逐漸熟絡。我非長女,爹爹原也不曾多屬意我。想他是得意門生,我是不出色的女兒,許配了就算籠絡,是一箭雙雕。我卻每日都盼著,盼媒人登門,盼交換合婚庚貼,直到他爹爹意外身亡。是官僚傾軋,錢伯父只是無辜被犧牲掉的!是張家所為!朱、張兩家有連襟之故,我與張氏亦算相識。只是不想她為了掣肘宋氏,竟要我入官家潛邸,斷送了我的一生。我不想他做黃門啊,我想他金榜題名,想他成為金鑾殿上欽點的狀元郎!但……他竟然到了禁中。我一世成謬,毒殺張氏的事是他……是他瞞了我。但我亦會做,只不在當下罷了。我身不由己,猶如浮萍。他命途多舛,憤不得志。知其不可而為,終究未有善終。憑此殘軀,承受不了千斤重刑……”

晚霞若頰上脂,彩徹區明。團雲若聚似散,忽做一形,驟而變化,又列它形。像豆蔻的小娘子追逐著翩躚的彩蝶兒,在花叢裏嬉笑。像眷侶執手繪丹青,繾綣意濃。

不斷線的紙鳶,狠命的扭動身軀。金籠中的絲雀,沒了腦筋般猛然撞籠。熏爐中的瑤英勝,已趨燃盡。偶有風襲來,粗壯的榕樹只搖擺著腰,從容的跌了兩片殘葉。萬籟俱寂,一切都安然如初。

朱繪遽然直起身,費力地擡起左臂,淚眼婆娑,“阿朝,你來接我了……我真歡喜!”她又擡右臂,欲去擁抱,然而力所不逮,終是提氣一刻,命有終時。

岳遷瑛見經久無聲,進去察看見朱婉容已薨,對豎立的黃門交代幾句,便勸慰道:“娘子,該回去了。折騰了這許久,總該請禦醫來探探脈。”

衡皎無聲頷首,由她攙著坐上煖轎,向寧華殿去。她入內已頭昏目眩,只靠今上半攙半抱,“怎麽弄成這樣?”她灌下一碗安胎的藥,才緩緩地開口,“不礙事。朱婉容薨了。先皇後之事也是閻氏一人所為。但兩人確系有舊情,且……即隔生死而不斷。”

他嗟嘆一聲,“我已下命廢除朱氏婉容位分,就算是成全她與錢氏。生不能自專,死卻可自主。這對鴛鴦終於團聚了。”說著他撫慰道:“你受累了,好生歇一歇,有什麽明日再提。”她舉目示意遷瑛,才安心合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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